李崮寨的知青们 之二十
翻拍自1968年2月26日的《大众日报》,图左一是三叔,左二是刘太臻。
上篇说过我被定点到了“下沟”。下沟有两户人家---房守祥和房守昌。还有一户叫厉太聚的,比“下沟”还要往南3里路,厉太聚也来参加“下沟”的学习组。厉太聚家住在李崮寨山沟的最南头,到了他家基本上就算出了李崮寨的地界。
3户人家的学习班,参加的人数约十五六个,挤了满满的一屋子。一般来说,都是丫头找丫头做伴,小子找小子扎堆。有时候实在挤的不耐烦了,半大小子们便跳上炕,在旮旯里箍囚着。老人们则很随便,坐哪里都行。我的位置很固定,方桌边上的凳子是我的“专座”。每到开会的时候,我周围会很自然的形成一个空间。大家宁愿忍受着拥挤,也不愿趋前一步,因为大家都不愿靠近那盏油灯。尤其是半大的孩子们,都喜欢往黑暗的角落里躲藏,据说是“羞光”。说来可怜,那算什么光亮?那盏油灯只有豆大的火苗,俺喘口粗气它都会飘忽不定。
现在回想起来,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,当年能在那样的灯光下读报纸做记录。现在我用的台灯是60瓦,老的计量单位叫“60支光”,相当于60支蜡烛的光亮(爱迪生发明电灯的时候,就这么计量的)。也就是说当年那盏油灯,只有我现在台灯的六十分之一的亮度。大家设想一下,那是幅什么景象?但记忆告诉我,那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,当年那个十七八岁号称“知青”的小屁孩,就是在这豆大的光亮下,毫不费力的读报纸做记录。
山沟里天黑的格外快,吸袋烟的功夫,天上已是繁星点点。黑压压山体脚下的那两尊小草房,到了夜晚便显得格外渺小孤寒。
山涧里的窜山风时急时缓,漫山的马尾松发出阵阵铮鸣。随着风势的急缓,松涛声时而山呼海啸,时而轻声碎语。
与屋外的群峰叠嶂相比,草屋内却是别有洞天,10多人拥挤在一间房里,显得热热闹闹,暖意融融。
我在灯下读着毛选,丫头们在窃窃私语,小子们互相逗弄着,老汉们抽着呛人的大烟袋,对周边的抗议声充耳不闻。
毛主席哲学著作读完了,下一步就是个人发言。
我郑重其事的摊开了纸笔等待着。刚才读文章的时候,下面嘁嘁喳喳者众多,现在却变得鸦雀无声,丫头小子们的能耐都不知哪里去了。
我在记录本上信笔涂鸦,等待着冷场过去。三分钟…五分钟…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。发言的顺序是:房保英、房保芬、厉宝森、房守祥、房守昌、厉太聚……这可不是我胡编乱造,也不是我的记忆力能记住40年前发言人的姓名和顺序,因为我这里保留了一本当年的笔记本,上面记录着几次讲用会的内容。
我在[知青岁月]里码了37篇文了,除了插友唐荣华的4篇,其余都是我的声音,在这里就让我们再听听40年前,李崮寨老少社员的声音吧。
房保英:
通过这次整党学习班,学习了毛主席50字建党纲领。又学习了毛主席的哲学著作,大破哲学神秘论……唯心论在我身上是很多的,过去听人家讲,晚上不能梳头,天黑梳头鬼来揪,打那我晚上再不敢梳头了,就怕叫鬼揪着……学习毛主席哲学著作,就是要根据客观实际,来决定工作方法,学习毛主席哲学著作要用在改造世界观上。如果不按照毛主席哲学思想办事,就是世界观的问题。有一天队里叫俺刨地瓜,后来又叫俺去抬地瓜,抬了几趟身上不好受,就考虑到身体呀,以后呀。后来晚上学习了毛主席对立统一的观点,认识到青年人生长在红旗下,同样有旧思想,只有不断革命才能解决……
(房保英是房守祥之女,小我一岁。)
房保芬:
通过这几天的学习,自己对照检查,发现自己资产阶级思想严重。有一天干活时,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,我就想这是怎么了?后来德荣帮助我,说我说话声音太大,影响了团结。今秋要大干一百天,初六那天打夜班,因为推煎饼,我和乐经都没去。后来经过娘的帮助就去了,到地里晚了,干活落在人家后边。还有一次干活不愿去,就向保美请假,她让向德荣请假,我感到很冤枉,就觉得就恁拿自己身子要紧……今后要听毛主席的话,想想过去的苦,想想今日的甜,就更加感到不对头,今后要讲团结,有话好好说。
(房保芬--三叔房守昌之女,小我3岁。保美、德荣都是村里的“识字班”,主管丫头们的那摊事)
厉宝森:
刚开始下学时,感到干活了不得。过去在学屋里看到人家干活很恣,现在感到不是那样了。后来让我跟拖拉机搞运输,我想这下可恣了,跟拖拉机多舒坦,可是出来十几天就想家了…那次拖拉机坏在半路上了,半夜三更也没修好,我就想:怎么出来干这个活?以后再不来了,在队里干活,中午还可以休息两三个钟头,跟这拖拉机没早没晚的。这些日子也是白天干、晚上干,俺又觉得吃不消了。后来学习了毛主席哲学著作,感到这样不行,改造世界怎能不吃苦?今后要好好干活,要自觉围绕红太阳转。
(厉宝森--厉太聚之子,小我3岁。下学就是毕业的意思。)
房守祥:
自打上年让我当队长,我心里就很不痛快,就打算好好干一年,到秋天就不干了。前些日子队里开会,又让我干,我就想先赖赖呼呼的干,等太臻来家帮着干,我也不得罪人……晚上回去就想到毛主席他老人家,那么大年纪了,还要为世界革命操心,现在毛主席叫我们贫下中农掌权,咱不干谁干?咱不革命谁革命?过去我总心思着,俺这50岁的人了,不干算了,晚上睡个安稳觉,但是不行啊,这是革命,咱就得好好干。
(我们称房守祥“二队长”。我刚插队时,就见他闹辞职,等我离开李崮寨时,他那“辞职报告”还没批下来。)
房守昌:
耕地大地还好,小地真累得要命,两手托着个犁。评工分时有人要评俺9分半,我就不满意,就想秋天怎么也不干了,干这个!后来我就想到毛主席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,就感到自己不对,还得继续干下去。今年外面出了瘟病,他娘就叫安经回来,我就说:人家曹琪杭是从青岛下来的知青,也是他爹他娘养的,人家能干,咱就不能干?不行,得干。今早推磨时俺赶快推,天麻麻亮就撂下磨棍赶集去了,要不毛主席说抓革命促生产,咱就是要按毛主席教导办事。晚上打夜班,本来不叫我去,后来我想到这是队里照顾我,干革命靠自觉……
(注:安经是房守昌的长子,当时正和曹琪杭在外跑运输。)
厉太聚:
队里叫我山上放蚕,我想这多自由,还能往家弄个柴火烧。后来蚕死了很多,就不想放了。这又下了几场雨,小蚕又长大了,满山都是,俺还得接着干。白天干活,晚上累得连炕也上不去……前时期让我参加整党学习班,我感到非常高兴,连做梦也不敢想,真是喜之不尽。我回家吃着饭,一边吃一边想,过去跟着爹娘要饭来到这里,现在叫我参加这个学习班,这是一个整党学习班,谁能捞着进这个学习班?我不够用一个党员的标准,但能参加这个学习班就非常满意……现在学习毛主席哲学思想,就怎么也学不进去,听不懂。通过今晚上学习了这篇著作,我感到自己是资产阶级思想,今后干要继续干,无论干什么都要忠忠实实的干,发现矛盾,发现问题,都要用毛泽东思想来解决。
(放蚕:当地的一种山蚕,在山上灌木丛中放养,各种鸟类是其天敌,需放蚕人时时轰赶。)
受篇幅所限,我把讲用会的记录作了节选。现在回头细细品味,这些语言绝对是社员们的心里话,里面既有女孩子特有的小心眼,也有刚下学的半大小子的活思想,也有老汉们的日常牢骚,这就是事物的“原生态”。
原生态不仅存在于天地山水间,也存在于人们的内心世界,只不过是换了个名称叫“质朴”或“朴实”。